老邪

曾获首届“迷想故事奖”一等奖,第二届读客科幻文学奖铜奖。作品见于《莽原》《今古传奇》等刊物,《收获》APP、ONE·一个,磨铁阅读等平台。

远上寒山


小学三年级时,腊八后的礼拜日,江小萍的妹妹失踪了,九个月大,刚学会爬。


村里八十多户人,顺着黄土坡建起的石窑洞,三五户自成一排,远看像是许多废弃的桥拱,被汹涌的黄褐色土流四处截断,冬天草木一枯,更无生机。江小萍家紧挨我家,那天早上她来找我前,我已经听了很久的哭声。先是她妈哭,然后她也哭,具体哭什么不清楚。


当时我正和小胖削着一根杨木棍,准备做长矛玩。小胖被哭声感染,鼻子一酸,也呜呜地啜泣起来。


小胖总是控制不住情绪。他六岁时发了次高烧,村医下药狠,青霉素用多了。退烧之后,他胆子变大了,但脑子变呆了,喜怒随心,而且迅速变胖。我们都才十岁,可他有十二三岁那么壮,却困在了五六岁的心智里。也不算特别白痴,但很多事大概率一辈子都不会明白。好在他爹是村长,没人敢欺负。


我问小胖:“你跟着哭啥?”


小胖穿着蓝棉袄,袖口亮津津的,层层鼻涕在布上冻出了一面柔软的镜子。

“想二花了。”他又擦了把鼻涕。


二花是头猪,小胖一手养大,但没活过年底,腊八前刚宰了。小胖家紧邻我家,我爸帮忙开了膛,我沾光去吃杀猪菜,小胖流着泪吃了几大碗,饽饽蘸肉汤,可香了。


石头垒的院墙不高,我哄小胖开心时,江小萍踩梯子露出头,看见我俩都在,她麻利地翻墙跳过来。这姑娘短发圆脸,鼻子冻得通红,长睫毛根根分明,泪还在眼眶里打转。粉棉袄上好几块补丁,她自己缝的,裁成了牵牛花的形状。她家在全村最穷,四孔窑洞因为大雨塌了一孔,生孩子又多,早些年还被罚过款。她爸有慢性肾炎,两姐姐都是十八九岁就嫁到了外村。她除了蹲着尿,基本是个假小子,常跟我们混在一起。


江小萍哽咽着讲,她爸早上打发她去给奶奶家送烙饼,她帮奶奶干了点活,也就两个小时的功夫,完事回来,她妈已经趴在炕上哭成泪人了,她爸也一脸愁容。她妈哄睡了妹妹,去把羊赶到了羊倌家,门关着没锁,回来发现妹妹不见了,房前屋后都找过,就是没影儿!


出生不满年的孩子不让见风,小胖没见过江小萍的妹妹,但我之前进她家送东西时抱过一次。她妈奶水少,小妹营养不良,也就十几斤。九个月大的婴儿,光天化日失踪,这事奇了怪了。我实在想不通,就随口瞎说:“她不是会爬了吗?从猫洞里爬走了?”


村里人每天就给狸花猫喂一顿饭,猫也讲究自立更生,出门逮鸟,回家捕鼠,饿急了什么肉都敢吃,来去自由,活得硬气。人们一般会在窗角开个方形小洞,让猫夜间进出。


“不会吧……”江小萍摇头,“我妹上窗台都费劲,再说那洞口太小了。”


小胖一直努力在听,这时才明白过来我俩在讲什么事。他警觉地指了指远处灰黑色的老峰山,压低声音说:“是不是小龙人醒来带走的?”


“也不是没可能……”我将信将疑。


那年电视台热播《小龙人》,主角是两男一女,帮小龙人找妈妈。我们三个看得入迷,总是代入主角团,夏天经常上老峰山,想找到沉睡的小龙人,这也是小胖这半年来唯一坚持下来的事。村里的语文老师常讲一些未解之谜,百慕大三角迷航、外星人神秘来访之类的,更让我们觉得世界广阔,故宫能有小龙人,我们山西就不能有吗?我们唯一迷惑的是,看不出电视里的小龙人是男是女。


老峰山有七八十米高,大片树林覆盖在山顶,里面枝叶遮连,很神秘。夏秋时节,大人们常在山上农忙,孩子们也能在树林外面玩。但爸妈不许我们冬天上山,尤其不能进树林,据说里面还住着一窝野狼,几年前有人砍树时见过,真假未知。要真是山里的小龙人抱走了妹妹,我们仨还真不敢贸然上去。


“我爸我妈出去找了,”江小萍抹干泪,“你们也帮我找!”


这事义不容辞,但我毫无头绪:“要不把贺飞叫来?”


“别吧?”江小萍犹豫了,“他那冷脸闷油瓶……”


“不不不!他最近变多了,常笑。”我拉起他俩的手,“走吧,他懂得多!”


贺飞比我们大三岁,本该去乡里读初一了,但他不想离开村子,就蹲班又读起五年级。他长得又高又壮,皮肤黑黢黢的,比小胖力气大多了。他爸妈三年前去南方打工,据说是帮国家盖大楼,能挣不少钱,每到年底才回来。带着孩子不方便,贺飞就被撇下和奶奶住。他本就话少不合群,这三年更沉默了,总是冷脸躲着众人,独自在村里村外游荡。因为我们四家是邻居,相对还算熟悉。


天阴着,门外起了股风,几片废报纸呼啦啦卷上天,和树冠上的喜鹊窝纠缠不休。远远听见贺飞院里一阵鸡叫,很急促。土狗拴在院门内,它和我们熟,吠了五声意思意思。鸡窝前,贺飞穿着一件黑亮的羽绒服,是他妈从外地寄来的,比我们的棉衣好看。他跪在地上,右手死按着一只母鸡,左手生拔着鸡毛,鸡叫的相当凄厉,屋里他奶奶耳朵聋,听不到。


“飞哥!”小胖傻乎乎蹲下,“做鸡毛毽子啊?”


围着鸡屁股一圈毛已经拔光,鸡皮上渗出些血来。江小萍见不得,忙把母鸡抢下:“你干嘛呀?”


贺飞起身拍拍土:“光叫,不出卵,还他妈啄我,得治治。”


村里偶尔会出现这种精神错位的鸡,母鸡的身体,却装着公鸡的灵魂,学打鸣还不下蛋,人们将其视作无用的畜生,下场一般都很惨。


江小萍觉得母鸡可怜,顺着院门扔出去,希望它赶快逃走。贺飞也没阻拦,只是看戏般笑了笑。那母鸡一落地,立刻转身,疯跑回院里的鸡窝,好像那里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,钻进去就能避开一切伤害。


“找我啥事啊?”贺飞注意到了江小萍的泪痕,“被欺负了?”


“不打架,我妹丢了。”


贺飞斜靠着磨盘,听她说完前因后果,仔细想了想,盯紧江小萍:“我记得你家那狼狗,挺爱叼东西啊……”


江小萍家养了条黑背大狼狗,牙口极好,但性格温顺不咬人,不拴绳也没人怕。她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,训练狼狗叼书包,后来那狗叼上瘾了,不太沉的东西,什么都敢叼着走。


有可能!我和江小萍明白过来。但小胖没听懂,我给他解释了一番。小胖怒气立刻上来,顺手捡了块破砖:“狗呢狗呢?”


“别别别!”我忙拦下小胖,“咱跟着狗瞧瞧就行。”


贺飞最近心情好,难得掺和进来帮忙找。他让江小萍回家找了顶妹妹的小帽子,放狼狗鼻子前闻闻。想法是挺好,可惜那狼狗不是警犬,根本不知道要干嘛。我们跟在狼狗后面,想看看它常去的地方,说不定它把婴儿叼到哪个犄角旮旯就不管了。


狼狗感觉不自在,走几步就回头看主人。贺飞不断拿小石子扔它,它缩着尾巴,不情不愿地四处乱窜,我们跟了半天,除了看它吃了几滩屎,没什么收获。


村西有片空地,几十年前有座地主老屋,现在只剩一堵三米多高、四五米长的泥墙孤零零立着,严重风化,摇摇欲坠。事不关己,每家长辈都告诫小孩不要靠近,却从没人想去解决隐患。


走到墙附近,狼狗警觉地竖起耳朵,好像发现了什么。墙后有悉悉窣窣的声音,贺飞示意不要出声,我们沿着十几米的半径,绕到墙前蹲下看。墙根聚着五只野猫,满嘴是血,正撕扯着一团血糊糊的碎肉,隔得远,看不出什么肉,江小萍的眉毛瞬间皱成一团。


贺飞眼神一紧,转脸对小胖低声说:“胖子,比个赛怎么样?”


“好啊好啊!”小胖来了兴致,“比啥?”


“看谁力气大。”贺飞微笑着指墙,“咱俩绕回去一起撞,撞倒了,我就给你买瓜子。”


我和江小萍满心疑惑,跟着贺飞悄悄绕回原地。贺飞安排小胖撞中间,自己撞墙边,后来我才想明白如果墙朝人的方向反倒,贺飞就逃得快。


贺飞喊一二三,两人狂奔过去,斜着肩膀猛撞上墙面。墙体晃了几晃,两人一鼓作气又加了把力,一大半的墙轰然就朝野猫的方向倒下去。野猫速度快,但有一只贪嘴,跑慢了点,右后腿被压伤了,仍然叼着块肉,一瘸一拐想跑。我仔细瞧,是带毛的兔肉。


贺飞眼疾手快,抄起地上一根手腕粗的枯木棒,三两步跑上去,冲着那野猫乱打,几棒下去,就把野猫打死了。江小萍吓得“啊”一声缩到我身后,小胖却看的津津有味,还上去踢了踢死猫。


江小萍缓过劲,埋怨贺飞:“猫招你惹你了?”


贺飞舒了口气:“就是这群猫!夏天偷我家鸡仔,可算逮住报仇了。”


“用不着这么狠吧?吃的又不是人肉……”我浑身鸡皮疙瘩。


看着我俩不解的表情,贺飞也感觉做过头了,就耸耸肩:“算球,你们继续找吧,有事再叫我。”


“你干嘛去?”我们问。


笑容立刻浮在贺飞脸上:“这个点,郑爷爷收拾完了,我去学校找他听故事!”


村里小学是附近三个村合办,有三位老师,负责五个年级八十多个孩子。男老师是本村的,两个女老师都二十四五岁,从市里来支教,其中一个姓郑,教贺飞的五年级,来两年了。她爸也是个退休老师,七十多岁了,身体不好,拄着拐棍,一个月前坐客车到我们村,住在学校腾出的窑洞里,专门看女儿工作。我们都叫他郑爷爷,挺和蔼一老头,也喜欢孩子,肚子里全是故事,历史、童话、寓言都能讲,尤其对贺飞很好,还辅导他作业,贺飞这个闷油瓶最近话变多,全是郑爷爷的功劳。


“我也去!”小胖非要跟贺飞去听故事,但我猜他主要想让贺飞兑现那包瓜子。


小胖的行动全随心情,想一出是一出。他到底算不算我的童年好友,我至今想不明白,因为他经常中途离开,弃我如草,和成年后认识的很多人一模一样……

 

快中午时,阴沉的空中挤出一滩模糊的太阳,像是蒙上塑料袋的旧灯泡。


狼狗把我俩带到谢寡妇院门外。这里是本村最西边,距老峰山脚不远,上山必经此地。窑洞建在土丘上,地势挺高,看得见附近发生的一切,我常想如果打起仗,谢寡妇家一定首先遭殃。四周没有邻居,谢寡妇本人也刻薄,女人们很少和她来往。她犹如童话里的老巫婆,守着要道上的神秘古堡,制造着毒害公主的苹果——村里小孩都这么说。


“俩狗崽子找啥呢!”谢寡妇提着桶泔水出了院门,凶巴巴俯视我俩。她左肩上粘着朵白布小花,那是热孝,三个月前她丈夫在煤窑下砸碎了。


江小萍怯生生回答:“谢婶,我妹丢了。”


“哟!原来是丢了啊?”谢寡妇瞥了一眼山路,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,眉头舒展,“我早说你们家风水差,早晚得死几个人,你妈还不信!”


这破嘴跟刀子似的,句句戳人。江小萍白了谢寡妇一眼,想骂又不敢骂。我拉起她准备走,身后有人喊:“谢玉凤,等我呢吧?”


转头看,是村里的老光棍。这家伙瞎了左眼,五十多岁没娶媳妇,特爱耍流氓,村里的姑娘媳妇见他都躲着走。


老光棍的破棉袄油渍麻花的,一脸醉态,仿佛刚从垃圾堆里睡醒。谢寡妇眼瞧着老光棍越过我俩,朝她靠近,就提起泔水,顺坡全浇在老光棍脚面上:“滚!”


“嘿!挺冲啊!”老光棍停了步,一脸不满。


谢寡妇继续骂:“也不照照镜子,小心我放狗咬死你!”


这话倒是真的,狗随主人,谢寡妇家也拴着两条狼狗,呲牙咧嘴凶得很,就好像打出生就没吃过东西,见人没完没了地追着咬。


“你那松裤裆,谁解不是个解?”老光棍怒了,“别给脸不要脸!”


“老娘瞧不上你!”


“那你他妈的就守好!”老光棍气急了,指着西北方一股若隐若现的灰白烟气,“你那死男人可盯着你呢!”


老光棍指的方向,就是出事的私人煤窑,在西北五里外。三个月前,里面塌方了,砸死了七八个矿工,有谢寡妇的丈夫。这种事常见,煤窑本来不会因此关停,但是地下的煤层随后自燃了,像是老天爷给出了某种警告。


我爸专门带我去看过那个奇景,我永生难忘。山坡上早就没有一棵树,全被煤粉染成了黑色,仔细点才能辨出两个更黑的矿洞。右边矿洞没事,但左边洞口塌了,一股极粗的灰白烟雾从洞口滚滚而起,像是封印多年的恶龙,带着满腔恨意直入天空。我爸如此总结:山神感冒了,只剩一个鼻孔通气。


出事后,煤老板早就把人都撤走了,煤层已经烧了三个月,也没人管。一刮西北风,五里外的村民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焦味。味道让我很不舒服,我试过各种方法,破布做口罩,鼻孔塞棉花,甚至把自己弄感冒,但那焦味仿佛从我毛孔里渗透进去,始终能闻到。小时候,人们总说山西的煤多着呢,三十年都挖不完。我当时还算过,如果这股烟雾能烧三十年,那时候就二零二二年,我都四十岁了,一定让我孩子戴口罩来看看。


谢寡妇受到了光棍恶毒的诅咒,气呼呼回家了。老光棍自讨没趣,也转身就走,还不忘骂我俩:“看啥看,回家吃你妈的奶子去!”


江小萍无处发泄,只好踢了狼狗一脚:“真没用!”


我也没了心情,和江小萍垂头丧气回去,各自回家吃午饭,准备下午继续找。


我爸去打麻将了,我妈在炕上削着土豆皮,见我回来,立刻嘱咐:“你最近少去隔壁,晦气。”


看来我妈知道江家的事了,我试图反抗:“我还得帮小萍找妹妹呢!”


“小孩家家的,找啥找!”我妈突然沉下脸,“肯定是……狼给叼走了!大人的事别掺和!”


老峰山那窝狼敢下山吗?我不敢断定,但我觉得大人们太无情。冬天村里没农活,就剩打麻将扯闲天。江家的人缘平时不错,丢孩子这种大事,怎么就没大人帮着找找?我不敢指责爸妈,他们总认为自己正确,又觉得我不懂事,不值得给我讲。从小到大,很多道理都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。


吃罢饭,我妈拦着我睡了个午觉,起来已经三点了。一出院门,我竟然看见谢寡妇了。她身材矮胖,碎花棉袄套着跟个油桶似的,正踩着一块大青石,猥琐地趴在江家院墙外,往里偷看,嘴角禁不住悄悄翘起,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。


开柴门时发出了响动。她扭脸看见我,顿时脸色大变,狼狈跳下石头,没好没气地白了我一眼,转身就走了。


我爸妈在被窝里说的闲话,突然浮出我的脑海。谢寡妇四十多岁,是村里唯一没孩子的已婚女人。这些年她发疯似的想要孩子,和尚道士、土药偏方都试过,就是要不成,见别人家生孩子她还净说风凉话,什么风水啊差啊命不好啊。她以前只是没孩子,现在丈夫都没了,谁知道她心理有多扭曲。我闪过一个惊人的念头,连忙找到江小萍,带她去找贺飞。


贺飞在院里和小胖嗑瓜子,小胖为了能多吃点,简直是在嚼。我把谢寡妇偷看的事儿一说,然后自豪地作出判断:“那老巫婆肯定神经了,嫉妒小萍家孩子多,趁她妈不在,悄悄把她妹偷走了!”


“对呀!”江小萍两眼一亮有了希望,“她家里都没人敢进出!”


贺飞也点点头:“她家狗凶,白天不好藏,晚上去听听有没有小孩哭声。”


小胖好像已经忘了找妹妹这茬,嚼着瓜子问:“去干嘛,偷吃的?我也去我也去!”


贺飞知道小胖藏不住,就骗他:“你在家等我们,听话我就再给你买瓜子,好不好?”


一听有瓜子,小胖使劲点头,像只被投食的哈巴狗。


我们约的时间较晚,因为一个月来,贺飞晚饭后,都要先去找陈爷爷听故事,对他而言,这比什么都重要,而且大晚上不回家还不被骂的人,只有贺飞一个。我们有父母管着,晚上出门很困难,我和江小萍都是演技爆发,撒谎去找高年级的贺飞做数学题,才跑出来。


村西的电线杆下,我和江小萍扔下书包,冻得直搓手。江小萍很气愤,才一天,她爸妈就听天由命,不找了。江小萍的两姐姐晚上也从邻村赶来,不是来找妹妹,而是劝小萍不要找了,但小萍就是不死心。


贺飞迟到了半个多小时,脸上还多了三道抓痕,左眼眶也发青。我关切地问:“飞哥,怎么了这是?“


“不碍事。”贺飞神色落寞,“刚和老光棍打了一架。”


老光棍以前去学校骚扰过郑老师,也就过过嘴瘾,今天夜里喝醉了,耍起酒疯,直接闯进了郑老师住的窑洞。郑爷爷正在隔壁,给贺飞讲到鲁提辖拳打镇关西,听见女儿尖叫,连忙出去拉扯,结果被老光棍一脚踹倒。贺飞怒从心起,鲁提辖上身,抄起郑爷爷的拐杖就猛抽老光棍,老光棍喝醉站不稳,王八拳乱挥在贺飞脸上,贺飞最后竟然生生把老光棍给打出去了。


“赢了不该高兴吗?”我看贺飞还是一脑门的官司。


贺飞低头叹气:“郑老师刚跟我说,她教完这学期就走了。”


郑老师长得漂亮,长头发大眼睛,但对学生很严厉,而且不教三年级,我对她谈不上喜欢,但没想到贺飞对郑老师感情这么深。虽说贺飞平时杀猫虐鸡的,这么看来心底还是很善良,毕竟他也就是个大点的孩子,爸妈又常年不在身边。


“我想让他们留下来……”贺飞有些烦躁,“咱们村住着不好吗?”


“走就走呗,明年还有新老师。”江小萍安慰他,“再说你爸妈快回来了吧?”


贺飞跟我们从不提爸妈的事,此时一皱眉,怨气上脸:“他们?哼!爱回来不回来!不回来我还清净点!”


“没爸妈管着多好啊!”江小萍有些羡慕,指了指自己的短发,“你看,我爸都不许我留辫子。”


“你懂个啥!”贺飞生了气,岔开话题,“算球,说这干嘛!走,去老巫婆家。”


夜里风大,推的几大片乌云慢慢遮住月亮,三两只胆大的麻雀贴着我们头顶掠过。我们顺着缓坡刚摸到谢寡妇院门口,两条大狼狗就狂吠起来。家门吱扭一声,是有人出来察看了,我们吓得赶紧又跑到了远处。


等院里没了动静,贺飞观察了一番,说:“绕后,上屋顶!”


山西石窑洞后面都斜压着一层保暖的土,很容易爬上去。我们鬼鬼祟祟绕到后面,蹑手蹑脚爬上房顶,顾不得脏,像前线侦察兵一般,匍匐着推进到房檐附近。也不敢露头,生怕狼狗发现,只把耳朵贴近听。


房里隐隐有人交谈,没听到孩子哭。我们虽然穿着棉袄,但还是冻得发抖。等了十几分钟,声音逐渐大了,先是谢寡妇在喊叫,一声比一声急促,听起来有些惊慌,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,跟着是个男人在喊:“弄死你,老子今天弄死你!”


她的碎丈夫回魂了?我和江小萍面面相觑。男人语气很硬,但又不是特别狠,反带着一丝笑意。又听了几句,我才辨出声音的主人:“这不小胖他爸吗?”


江小萍仔细听:“还真是村长!”


大半夜的,村长在打谢寡妇!我心急起来,推了一把贺飞:“要不要救人?”


贺飞自从爬上来,就仰躺在地上,呆望乌云,心不在焉地想着其他事。此时翻过身,压低嗓子:“这么大动静,有孩子早哭了,看来不关老巫婆的事。”


听到这话,江小萍又泄气了。我却来了劲:“我是说救救老巫婆!”


“村长那脾气,打个人多正常。”贺飞满不在乎又躺下了。


“我爹也这么打过我娘,连狠话都差不多。”江小萍讲起自己的经验,“有一次我放学回来早,他们说是在闹着玩呢,我妈也没怎么样——老巫婆应该没事。”


这是在闹着玩?大人们的世界太复杂了,我最好不要长大。但我又经常渴望长大,这样就能离开村子,再也不用闻西北方那股焦味了。


贺飞没了耐心:“太冷了,走吧走吧!”


我们悄悄下了房,贺飞表示最近不掺和我们找妹妹的事了,距离期末考试还剩三天,郑老师到时候就走了,贺飞说要多去听郑爷爷讲故事。


第二天我和小萍一碰面,直接翘了课。我俩一鼓作气,把村里的角落、破房、废弃地窖都找了个遍。我童年的每天都无比难熬,那天更加漫长。找到傍晚,我俩又累又脏,坐在村口的草垛上发呆,该找的地方都找了,没有一丝线索。


我们乡里有个古老的传说,我爷爷在世时就给我讲过,说几百年来,村里常有孩子失踪,因为老峰山的树林里,住着个可怕的山婆婆,就是她把孩子抱走的。我和江小萍觉得,除了小龙人,好像只剩这一个可能了。


江小萍看见我的手背冻红了,就拉起来给我哈气。她的手软的像海绵,我胡思乱想起来:我们一起放学,一起回家,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娶她了。我突然问江小萍:“你以后能不能嫁给我?”


江小萍脸更红了:“得问我爸,他点头才算数。”


我表示同意,她妈啥都做不了主,全听她爸的。她爸脾气很差,骂她特别狠,声音又亮,有时候我在屋里听,隔着好几层墙,我都觉得像是在骂我。


虽然我爸妈从来不拉手,吵起来还经常摔锅打碗。但那时候我自己琢磨娶媳妇的意义,大概就是互相拉一辈子小手。小萍愿意嫁给我,我突然又有了力气。我答应她,不管是小龙人还是山婆婆,明天都要上山找一找。

 

郑爷爷死在了深夜。


晚上一回家,逃课的事儿就暴露了。我学习成绩还行,考过次第一,爸妈就认为我有机会冲个清华北大,见我不成器,就合揍了我一顿。我边哭边嘴硬,就是不讲我去干了什么,因为他们也不会理解。江小萍就比我幸福,家里不在乎她成绩如何,路已经被她爸规划好,养到十八九岁就能嫁人了。


夜里一点多,我梦见和小胖在狗窝里抢瓜子。刚抢到,就被喇叭声吵醒,爸妈也揉着睡眼起身听。大喇叭里,小胖他爸粗声粗气:“那啥,都听好!郑春燕老师的爹不见了,晚饭遛弯丢的。男人们都从被窝里出来啊,到我家集合,有手电的带手电,帮着找!人家教你们孩子,你们得帮人家找爹!”


话糙了点,但合情合理。震耳的广播重复了三遍,小胖家就在隔壁,每次广播都是我家最先受噪音的害。我爸挠着鸡窝般的头,叹了口气,不得不穿起棉裤,拎着手电出门了。


郑爷爷常去村外溜弯,这大家都知道。关于找人,我刚有了些不成熟的经验,但估计大人们用不着,就倒头继续睡了。整个晚上我爸都没回来,第二天早上,小胖门都没敲,兴冲冲进来,说要带我看警察去!


村南的田边地沟前,停着两辆警车,一辆面包车,一辆桑塔纳。本村爱看热闹的人们不请自来,麻雀般叽叽喳喳。我第一次见警察叔叔,黄绿色的警服特别显眼。我跟小胖靠近看,案发现场已经勘查完,警察们给尸体盖了白布,正往面包车上抬。郑老师在车旁哭得撕心裂肺,清秀的脸上满是泪痕,眼都肿了。


江小萍来得比我们早,她说郑爷爷是被人从后脑勺,用一块大石头砸死的,凶手把他推进了旁边的地沟里,然后用地头的秸秆柴盖住了。因为夜里黑,大人们快到天亮才发现尸体,赶紧就报警了。


人群里,谢寡妇宣扬着自己的先见之明:“你们没忘吧?这学校原来可是个坟堆!我早说风水不好,要死人的……”她正说着,愤怒的郑老师猛冲过来,扯住谢寡妇的嘴,一把就撕出了血。谢寡妇疼得立刻还手,她虽然破口,仍在大骂,旁边几个女人忙把两人拉开。


过来个长脸小警察,了解了郑爷爷的基本情况,然后问村长:“死者最近得罪过谁吗?”


村长一脸疑惑:“没吧?挺好个老头,见谁都笑眯眯的……”


刚才的撕扯给了郑老师勇气,她指着人群里幸灾乐祸的老光棍大吼:“他!就是他!前天闯进我家脱裤子耍流氓,还打了我爸!”


众人转头看,老光棍的笑意凝结,脸色转而惊慌,吓得直往后退:“天地良心,不是我干的!”


警察靠近老光棍:“您别激动,我们就是问问。”


另一个老警察追问大家:“这事还有谁知道?”


刚才过来时,我没看到贺飞在哪,他这时候突然从人群里窜出来:“我知道,那天我帮郑爷爷打过架。”


“行,村长,你把有关人员都聚过来。”


外面冷,警察在村长家设了个临时问讯室,把跟郑爷爷有点来往的人挨个问了一遍。做完证据搜集和初步笔录,警察要把郑老师和嫌疑最大的老光棍都带到镇上,做进一步调查。另一位支教女老师本就胆小,也吓得不轻,简单收拾东西,搭着警察的车也回镇上了。


剩下的男老师知道自己撑不过来,趁着大人们在,干脆宣布停课一周,等这事过去再说,反正就剩几天课程了,期末考试过完年再补上也不迟——这或许是最近唯一的好事了。


人群散去,已经快中午,烟囱里冒起了灰烟。本来我和江小萍准备今天悄悄上山,但西北风一起,云里憋了好几天的雪终于飘了下来,我们只好推迟计划。午后越下越大,直下到傍晚才罢。我趴在窗边望,孤耸的老峰山像一条将死的银鱼,抖尽了满身白鳞,跃出黄土流,奋力往天空游去。


次日出门,天地全白,只有老峰山顶隐隐可见一线黑色,那是未被遮住的树干。扫完院里和路上的雪,大人们忙着串门聊昨天的凶杀案,深挖老光棍的人生,推测各种可能。一贯无聊的冬天,终于有了统一的谈资,大人们也放松了对孩子的管束。江小萍过来告诉我,高年级的孩子悄悄上山去滑雪,我俩有机会上山了。


老峰山的形状很不规则,迎村的方向路很陡,背村的那面却是个缓坡。四野静得出奇,雪淹到了脚脖子,我和江小萍手拉手,深一脚浅一脚往缓坡走,脚下踩出细微的咯吱声,雪水逐渐浸湿了土黄色棉鞋。那股焦味还在,但西北方看不到烟龙了,我知道它没被浇灭,只是大雪掩盖了一切鬼魅,人类看不到而已。


缓坡两旁是农田,有干枯的沙棘树,随风晃着细细的黑枝。硬草梗未被大雪覆盖,稀稀落落点缀在坡上,像在白纸上甩出的墨点。


寂寞的山头热闹了点,大约五十多米外,小胖已经先来,他和几个低年级孩子在堆雪人,塑成了小龙人的模样。还有二十多个大孩子,他们在坡上趟出一条五六十米的雪道,然后压实,大家坐着蛇皮袋或者纸板箱,从上面往下滑。


我不想玩,这种原生态滑雪方式玩久了冻屁股,第二天就得拉肚子。江小萍更没心思玩,她妹妹已经丢了三天了。


坡上就是树林。树冠上盖着明亮的雪,连片的树干部分却空洞漆黑,山婆婆和野狼仿佛就在里面埋伏着。江小萍犹豫了,我心里也发怵,不敢进去。我在裤兜里紧张地来回攥拳,竟摸到两颗压皱的水果糖,不知何时装进去的,这种小收获总让我惊喜。我递给江小萍一颗,我俩边吃边考虑怎么进去,或者叫大家一起壮胆进去?


想了七八分钟,我转头发现贺飞在我身后两米处,吓了我一跳。他脚步很轻,鬼魅般上了山,一言不发地看着坡上的孩子们。他恢复了一个月前那副毫无生气的面孔,眼神看不出喜怒,我猜是郑老师提前走,对他打击很大。


我远远看到对面山路上有辆警车艰难地前进,中间有条深沟,隔着二里地,看不清车里是谁。周围实在太静了,静的让我心烦。我指着警车告诉贺飞:“飞哥,郑老师可能回来了。”


顺着我的手指,贺飞抬眼看了看,依旧无动于衷,他盯着警车,还是不说话。


江小萍展开了简单的联想:“郑老师要是个男的,老光棍就不闹她了,郑爷爷也就不会死了,可惜啊。”


人间很多事,好像换个性别,就真的不会发生。我又想起那个困扰半年的问题,就问贺飞:“飞哥,你说小龙人男的女的?”


贺飞漫不经心反问:“这重要吗?”


“重要!”江小萍接茬,“我爸总说,是男是女很重要!”


“大概是女的吧。”贺飞语气嘲讽,“电视瞎演的,你们也信。”


滑雪的人群里有个女孩喊江小萍,她就先过去了。那辆警车已经开到村口,我望着学校的方向,想起郑爷爷的笑容,叹了口气:“郑爷爷多好的人啊!“


贺飞随口附和:“好是挺好……”


“这死老光棍,为什么非要杀他呢!”我对大人们的行为总是不解。


贺飞双手插进兜,冷冷地看着蚁窝般的村子:“因为他非要走,再也不给我讲故事了……”


我一怔,紧盯着贺飞。贺飞也直勾勾盯向我,像野猫在看猎物。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,我好像明白了全部,但立刻又变糊涂了。脑子刚开始运转,小胖突然大喊:“我找到小龙人了!”


小胖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树林,此刻站在树林边缘,向坡下举着个什么东西。好奇的孩子们扔下滑雪的工具,全往小胖身边靠拢。


贺飞看我的眼神太阴森,我感觉很不自在,就打了个招呼,赶忙离开他,假装要去找小胖。


江小萍等我过来,我俩牵着手刚往上走了十几步,先上去的孩子又全大叫着往坡下跑,活像大米袋里一群受惊的老鼠。远远看见小胖抱着一个紫黑色的物体,端枪一般挥舞着往下走,边挥还边唱着《小龙人》主题曲:“我的头上有犄角,我身后有尾巴……”


他挥舞速度太快,我看不清。前面几个大孩子声音发颤,对小胖大吼:“傻胖子,快放下!快放下!”


我和江小萍逆着人流往上走,想知道发生了什么。小胖喘着大气,速度慢了下来。我俩终于看清楚了,小胖手里的物体是个人形,套着层布,早冻黑冻硬了,左边小胳膊弯曲着,像一个三角形的枪托。江小萍非常熟悉那身黑蓝相间的小衣服,她和两个姐姐都曾经穿过。我和她吓得瘫坐在大雪里,眼看着小胖越走越近。江小萍瞪大眼睛,一脸茫然,不知道该不该哭。


一九九二年腊月十二,我们找到了江小萍的妹妹,九个月大,已经会扭着屁股爬了,乳名叫招弟。

(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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