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邪

曾获首届“迷想故事奖”一等奖,第二届读客科幻文学奖铜奖。作品见于《莽原》《今古传奇》等刊物,《收获》APP、ONE·一个,磨铁阅读等平台。

诗剑传薪录

首位从诗句中悟出剑法的人已不可考,坊间有句谶语:万物因诗兴盛,必因诗毁灭。据说是他的遗言。


到我降生之时,剑法已经成了诗国的武学主流,并分裂为古体宗和格律宗。


大致来说,古体宗出剑自由无拘,格律宗变招沉稳有序,剑法上各有千秋。


每宗内部又因理念不同,逐渐衍化出许多派别,各自占山授徒,争斗不休。


本派是个异数。祖师乃前朝最后一位状元,在他进士及第当日,南方的起义军便攻陷了王都。


祖师时运不济,此后流离多年,足迹遍布诗国大地,徘徊于高山、夜雾和四谛八苦之间。在人生险路上,他没有屈服于困苦,而是学会了上乘剑法,同时结交了很多落魄翰林、戴罪剑客和避难的藏书家。


历代诗文传抄至今,版本错讹,加之前朝雕版印刷发达,曾有一批饱学之士对古代诗文做过一次主观编修,篡改了诸多字词。而一字之差,往往会影响到剑术的威力。祖师痛心于此,携众友以一间荒庙为基,在乱世中歃血立派。


二百年来,本派的先辈们白天在书海中穷搜博引,力求还原诗句本貌。夜间便由诗入剑,希望抵达武学的彼岸。如此经过了六代传承,累计考据出了几千首名诗,据说每首都配有世间最为精确的注解,蕴含着毁灭世界的可怕力量。


这些注解文本的真容具体如何,只有历代掌门知道。但是本派的高阶弟子,若是能幸苦学会十几首原貌诗,剑术确实可以大进一步。


这成了萦绕在诗国各大剑派心中最大的秘密,有人判断那些注解根本不存在,是骗人的幌子,借以掩盖本派的奇绝剑法。也有人认为那些注解是历代掌门用血写就,上可通神。更有甚者说原诗秘笈全是天书古篆,是上天降赐祖师。


传言纷纷不息,越传越玄,故而本派虽是后起,却颇受天下觊觎。


现任掌门是吾师,他白发瘦体,日常沉默寡言,大半生耗在了考据之中,以致双目全盲。最后他以《将进酒》封笔,宣布天下再无名诗可堪一用,为本派的考据工作画上了句号,并将传承六代的秘宝定名为《天诗注》。


混沌的事物一旦命名,便会成为人类追逐、毁灭和事后纪念的对象。随着入派盗宝的人越来越多,吾师将《天诗注》深藏,具体地点无人知晓。只是在每个季节,他会向普通弟子传授一首,并严令不得外泄,否则他会亲手杀掉逆徒。因此,本派的入派条件极为严格,每代不过数十人而已。


外面曾有一些剑客扬言,要荡平我派,但在记忆中,他们从未进过山门。盖因吾师剑术高绝,常在敌人动手之前,就提前出剑,终结所有危险。


自从放弃考据,吾师余生沉溺于历史之中,他试图寻求诗国古今之变的终极秘密。他眼睛已经看不到,便让弟子白天轮流诵读已知的史书,夜晚把自己关在屋里参悟未知的一切。我常听到他与浩瀚的过去不停对话,在黑暗中痛斥奸臣、灾患和循环无尽的个体命运。


吾师遍阅诸史,认为人的历史精神往往在五十岁时就陷入混沌,他必须突破这一魔咒,临死前用最少的字总结古今发生过的一切。


经年日久,眼盲的他渐渐掌握了历史的规律,他在行走时能避开一切微小的阻碍,众人丢失的旧物在他的判断下纷纷显迹,我们都确信他能看到模糊的未来。


我出身贫寒,父母早逝,十八岁便乡试中举,眼见亲故突然恭顺,仇家上门求和,顿觉人心可悲,仕途无味,便决然上山学剑。经层层考验,选为吾师的随身剑侍。我有过目不忘的天赋,每个季节,吾师都悄悄多传我一首诗。


我三十岁时,草原新崛起的蛮族开始南下,铁骑很快越过了北部群山。某个春日凌晨,吾师以传音之术秘召我去他卧房。


吾师年逾八十,身体已经大不如前,我跪在他脚下,他伸出双手摸着我的五官,摇头说:“时间不会太久,当蛮族越过南方的大河,皇帝便会跳海,诗国将变成一片废土,兵锋所指,大地平沉。黄钟毁弃,人伦泯灭。”


情况比我想的要糟,我大为吃惊:“诗国要亡了?”


吾师神色淡然:“一切正统的破坏,首先出于自身的虚伪。诗国五毒炽盛,这是它的宿命。”


“那本派该如何是好?”我不禁担忧起来。


“本派曾经不存在,将来也不存在。我们都不太重要,重要的是文化的传承。”


“师父要弟子怎么做?”


“胡无百年运,但我给自己课了一卦,我的时日无多。本派六代考据出来的秘密,是诗国最伟大的遗产,须由你传承下去,等待日月重开。”


我更吃惊了:“如此传薪重责,为何偏偏是我?”


“问题不能没有,答案却未必有。”吾师难得笑了一次,“时势滔滔,恰好是你罢了。”


全天下觊觎了二百年的秘密,将由我掌握。临危受命,我很兴奋,尚未想到日后的凶险。责任一重,我瞬间望尽了后半生:我将经过人群、四季和举国的战乱,抵达西南边境。随后隐姓埋名,去茫茫大山中寻一处深洞,藏好《天诗注》,在油尽灯枯前物色好新的传承者。


待我点头,吾师又说:“你记性极好。打起精神,我这一身本事,你能学多少就学多少。”


吾师带我从地道进了一间密室,他点起烛火,将二百年来的诗注、剑道、史鉴浓缩为一堂日课,尽数传授于我。夜雾袭来时,我已经熟记本派的理论框架、文献出处和考据方法。


因吾师身体变差,传代之日近在眼前,师兄弟们都惦念掌门大位,最近他们勤练剑法,希望得到吾师青睐。等我们从密室出来,师兄们连饭都不吃,还在广场操练。


吾师带我躲过业火焚心的众人,从后门悄悄下山。弯月如钩,树林里明暗斑驳。原来吾师早在密林中准备了一辆青榆马车,红漆车厢多层加固,内藏一口铁箱,箱身挂有十三把铜锁,装着卷帙颇多的《天诗注》。


吾师强调要等安全之后再打开铁箱,要我发誓,不可更改里面的内容。我跪下发了重誓后,他又将一串钥匙和一包碎银交给我,最后从怀中摸出一本精致的札子,里面的纸折成了三段,却不着一字,吾师嘱咐道:“事起仓促,我未能完成总结古今的大任,你还有半生的时间,在空白处安放你的遗言、谶语和对历史的祝福。”


我接下札子,换上了最普通的衣服,含泪和吾师叩首永别。


月色暗淡,北斗在我身后闪烁。拉车的双马正直壮年,无需太多鞭笞,便奋力向前。我掀开车帘,盯着那口铁箱,激动的心情一过,这才想到此行必然凶险。事关重大,我不便投店,就在日间穿过人群时悄悄买些吃食,到了夜里,就把马车停在隐蔽的角落,守在铁箱旁休息。


如此走了半个月,眼瞧着路旁的花苞逐渐绽放,我闻到了南方的暖湿气息。清明节前夕,我进入了荆襄古道,此处沿途有汉水护绕,是诗国南下的必经之路。


没走多久,在两山合围的一处隘口,我远远望见有辆红漆马车斜倒不动,近前查看,车轮已被击碎,马匹不知所踪。一具中年男尸仰卧在地,其前胸到下腹有七道剑痕,深浅一致,横斜有序,走势暗合“仄仄平平仄仄平”,应该是格律宗所为,但世间可供学习的七言律诗太多,我判断不出凶手具体出自哪派。


掀开车帘,还死了一位老人。但很奇怪,在车外尚算沉稳的凶手,进了车厢不知为何突然暴怒。老人的死状阴森可怖,尸身上满布剑痕,有三痕一行的,也有四痕、五痕、七痕一行的,毫无章法,有一道极粗极长,从左肩一直拉到额头。


寻常剑客多是直刺心脏,但老者的致命伤却是从右后腰刺入,穿肝肺过心脏,最后从左肋冲出。这荒诞而孤绝的一剑极有想象力,如此险怪的剑术,凶手应当读过不少李贺的诗。


“正主才来啊!”左侧绝壁上传来男人的笑声。


我立刻跃回车前,拔出剑来做了个守势。山顶的草丛中窜出一人,顺着绝壁飘然而下,稳稳落在我面前。此君看年纪,不过二十岁,却白发白肤,又白粉敷面,白衫白靴,浑似从茫茫大雪中钻出来的。


“乐天派白宗之,等候多时。”来人抱拳道。


“乐天居士虽然姓白,你们也用不着走字面意思吧?”我揶揄道,“脸上不难受吗?”


“这是对祖师的尊敬,你怎么会明白!”白宗之哼了一声。


我问:“阁下进车厢发现没有秘宝,才暴怒的?”


白宗之一脸不悦:“那老头子不配合。”


“可你正统出身,怎会精通李贺的诗?”我追问。


白宗之冷笑道:“哼!如今剑道不昌,全因派系攻讦,格律鄙视古体,田园轻视行旅。老朽们才拘泥正统,年轻人要能融汇贯通,你车中的秘宝,不正是因为海纳百川才有了无穷之力?”


我赞赏道:“白兄见识高远,说得极对啊!既然和我是知己,又何苦相逼?”


“诗是天下的,剑是自己的,”白宗之挽起剑花,“那么你确是盗书外逃的叛徒?刚才我杀错了人,你得负责。”


“这叛徒之事,从何说起?”我有些疑惑。


白宗之十分自负,料定杀我不难。他话又极多,坚持让我死个明白。据他所闻,我突然失踪,在本派引起了大震动。因受吾师偏爱,我和同门的关系不好,但吾师已经超脱于具体的派系,进入了雄视古今的境界,故而对我的去向未加解释。


我离开那夜,后厨采买的小师弟在回山路上,瞧见一辆红漆马车向南驶去。这个旁证加剧了同门的怀疑,聪明的大师兄猜出了大概,联合众人去质问吾师。吾师却已在卧房坐化,未留任何遗言,本派自此作鸟兽散。


同门非常愤恨我,将此事添油加醋,告之天下,各派弟子最近闻风南来,截杀我这个盗宝远遁、气死师尊的叛徒。


“看来我前面的路不好走啊。”我叹道。


“那我送你一程!”白宗之挑剑刺来,“浔阳江头夜送客!”


乐天派的弟子,出招惯用《琵琶行》。白宗之的剑气寒凛,堪比瑟瑟秋风。剑光清亮,犹如茫茫江月。我拔足疾退,只守不攻,待时而动。


见我不敢还手,他神色更傲,不再轻拢慢捻,一鼓作气,将我逼离马车数十丈远。白刃翻覆如风,剑尖错杂相碰,大有明珠落盘之势。忽然他弹指振剑,声如裂帛,此诗便由琵琶急奏转入冗长的歌女自叙。


见他攻势变弱,我出剑还击。我的剑招和《琵琶行》似是而非,且更为简洁,姿势多有省略,剑剑刺到实处。他脸上惊疑不定,手中忙乱无措,后续招式全困在江州司马的茫然心绪中。


我的剑势渐渐密集,犹如一丛丛黄芦苦竹,困其肉身,灭其傲气。眼见白宗之战意已淡,我趁势夺剑,反手刺其左肩,用他的剑将他钉上了绝壁。他满腹疑问,也顾不得疼痛,凄声道:“你用的什么剑法?”


“《夜闻歌者》。”我无心杀人,就此止剑。


“夜泊鹦鹉洲,秋江月澄澈。邻船有歌者,发调堪愁绝……”白宗之默念片刻,满脸讶然:“这诗短短十六句,没头没尾,根本没人愿意练啊!”


我摇头道:“非也!《夜闻歌者》和《琵琶行》讲了同一件事,但区别是在此诗中,白居易没有上船,琵琶女也未曾开口。”


“那又如何?”


我试图点醒他:“白居易一夜之间春风散尽,远谪他乡,四周必有政敌眼线。存亡之际,怎肯在深夜上人妇之船,饮酒取乐?”


白宗之若有所思:“可是按乐天的心性,不会拘泥于此吧……”


“青年时耿介不屈,中年在病中谪居,老年又养妓自娱,这三个白居易,岂会是一个心性?”


据吾师多方考证,白居易确曾遇到琵琶女夜哭,但隔船未曾交流,便写了《夜闻歌者》。后来他谪居苦闷,忆起往事,便将无限的想象融入笔端,虚构出了《琵琶行》,借以抒发天涯沦落之感。而虚构之事,化之剑招,多有破绽。白宗之的多余动作太多,而我用的《夜闻歌者》,短小有力,是他招式的本相和精髓。


“受教了!如此看来,我输得倒也不冤。”白宗之想拔出左肩的剑。


我怕他纠缠,瞬时又向他的双腿砍出两剑,抱拳道:“伤不致命,白兄回去调养吧!不要再追了。”


“自会有人追你……”白宗之捂着伤口苦笑。


落日迫近山顶,我转身跃上马车,扬鞭南去。行踪暴露了,铁箱已成拖累。马车的速度有限,也不知有多少轻功好的人在我前方埋伏。我必须尽快冲过荆襄古道,再换小路避走。我彻夜赶路,一刻未停,两匹壮马也累得气喘吁吁。次日上午,我终于抵达了古道的尽头。而在那里等我的,是大师兄。


大师兄年过天命,须发半白。他早年曾在京城御史台供职,依附于清流党,自诩刚正,有人谏言他便从众附议,终于得罪了权相,牢狱三年后,被贬为庶民。恰逢吾师接任,他弃文从武,隐忍多年,一步步混成了首徒。他总认为掌门大位必由他继承,哪会想到,本派转瞬就烟消云散了。他自然非常恨我,但是入骨的虚伪让他保持着良好的礼数。


大师兄抱拳道:“小师弟,都是同门,你独得秘宝,这不公平。”


我嘿嘿一笑:“人间唯一的公平,就是大家都会死。”


“活得太明白不是好事。”师兄摇摇头,“同门一场,把书留下,我放你走。”


“师兄不听我解释解释?”我揶揄道。


“你的道理,不是我的道理。”


“倒也通透!”我点点头,“那出招吧。”


大师兄眉头一紧:“我知道你比大家多学了一些。你若还顾念同门情谊,就只用大家都会的剑法。”


“可以!”


我们俩从《秦风·无衣》起势,从先秦杀到盛唐,由乐府转向绝句,战了一个时辰,我未料到大师兄的剑术如此扎实,至《将进酒》时仍然与我宛若镜像,难分胜负。


正胶着之际,大师兄换用了《饮酒》第五首。此诗是陶渊明隐居时所作,招数不加雕琢,姿势颇有醉态,出手悠然无序。但虚招很多,落点又快,很难借力打力,我不太喜欢。我虽练过,可明显不如大师兄功夫深,连连被他的虚招所骗,左支右绌。


退至汉水边,我瞥见飞鸟掠过群山,忆起吾师传授此诗时,曾单独对我说过,“悠然见南山”中的“见”还有古代版本写作“望”,只是吾师认为“见”字是偶然相遇,而“望”字却是刻意为之,与陶渊明恬淡自然的形象不符,故而弃用了。


师兄又已刺来,情急之中,我遂以“望”字入心,重新开剑。虽添了几分刻意,但却化被动为主动,一扫颓势。电光火石之间,我望出师兄虚招中的破绽,侧避其锋,斜出一剑,挑断了他的右手筋,一脚将其踢入滔滔汉水。


大师兄心知败了,颇为识趣,凭着早在官场时练就的上乘水性,身体随着清流起起伏伏,远远地逃走了。我擦了擦汗,长舒一口气。回想刚才的过程,我有些怀疑吾师考据出的版本,未必就是原版,甚至“见”和“望”都可能不是原版……


不及多想,我立刻驾车冲出古道,转向西南。


此后我更不敢招摇,尽选些偏僻小路走。一有风吹草动,便找个僻静处先躲几天。尽管如此,在一个月里,我仍然遭遇了四次伏击。敌人奇招迭出,虽然所用之诗多有异字,倒也各有独到见解,可功力终归差我一截,落败而走。我不胜其扰,磕磕绊绊走到播州时,山路更加崎岖,速度也越来越慢。


这日傍晚,刚淅淅沥沥下完小雨,山路泥泞,草上生珠。我正费力爬着陡坡,两只桐油大箭从密林中疾射而来,直奔车前双马!


我抓住剑柄,甩出剑鞘挡开。随后坡上蹄声大作,三匹黑马并头冲下,至我车前停缰。为首者是个青袍书生,剑眉入鬓,斜背双剑。后两人身着葛衣,挽着强弓,应是随从。


书生拱手下马,向我微笑:“神交已久。”


我无奈道:“阁下能追到这里,想必有些手段。那么,要三打一吗?”


“家仆不善使剑,边上瞧着就行。”书生神色诚恳,“晚辈的剑术,以《将进酒》为最。但我久居诗国边地,不知与中原有何异同,听闻贵派考据出了原版,前来讨教此诗。”


“如何讨法?”我来了兴致。


书生拔出双剑,指向车厢:“我若胜了,《天诗注》归我。若败了,也不枉此行。”


“阁下横竖不亏啊。”我笑了笑,心中已有胜算。这《将进酒》饱含着李白被排挤后的满腔不平,悲而能壮,哀而不伤。吾师考据时大耗心血,以致目盲。他单独传授给我时,也是逐字细讲,此诗衍出的剑招大开大合,豪迈飘逸。剑客若能忘我,直入李白的心境,一套连招下来,便浑身舒畅,万古无愁。


“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!”书生掣剑跃起,携风带叶,迎头冲我劈来。《将进酒》的起势极猛,劲力如黄河初流。我扎稳下盘,握紧剑柄,先横挡一击,沾刃即离,立刻左膝跪地,再迎一击。如此层层卸力,书生剑势便一去不返。


刚开始的招数并无不同,我拆招极快,略占上风。直至书生吟出”天生吾徒有俊才”,其剑势陡然变得骄狂,仿佛天崩地裂唯他独存。我用“天生我材必有用”昂然相抗,却被震得虎口发麻,心下大惊。我这句虽然积极进取,但仍想求于外物,而书生那句明显更为自信,剑招便狂妄有力。


书生此后出招行云流水,我出一招,他能急变三招。斗至“钟鼓馔玉”时,我又生疑心。钟鼓是帝王礼器,馔玉代指珍馐,二者虽有联系,但连用却很奇怪,吾师总说原版如此,但我每至此处,剑势常会迟滞。书生吟的却是“钟鼓玉帛”,玉帛也是礼器,与钟鼓相连,剑势更为流畅,我防不住,被他一剑刺中了后背。


我心绪大乱,边退边问:“这个版本谁教你的?”


书生道:“自小长于敦煌,石窟中所得,其实这诗原来叫做《惜樽空》。”


本派六代考据,可惜眼界仅在中原古籍,想来这四境之外,多有遗珠蒙尘。我已入险地,便孤注一掷,全力抢出一招“古来圣贤皆寂寞”。


书生毫不在意,痛下杀招,怒目吼道:“古来圣贤皆死尽!”


“寂寞”看上去文雅,细思却索然无味,不知是何人所改。而“死尽”虽似自弃,却更能感到李白的浓烈情绪,且平添几分杀气,剑招也变得狠辣。书生连刺我左臂三剑,我血流如注,无力支撑,也终于明白,吾师考据出的并非原版,书生用的或许也非原版,但却比我更接近李白的狂心。


我败局已定,逃心大起。晃了个虚招,落回车上,我猛力勒转马头,剑刺马臀。双马吃痛受惊,朝坡下狂奔,书生和仆从立刻跨马追来。


夜月初升,坡下一处空地上,一群土苗正在举行祭礼,他们跳着禹步,在巨大的火堆前绕圈,诵起古老的咒语。我驾车向火堆直冲过去,触及火焰前,我砍断马匹索套。在车身借力冲入火中时,我伺机跳上马背,继续向远方逃去。书生和仆从紧随而至,眼看车厢燃起,便不再追我,不顾一切去火中抢救铁箱。


我越逃越远,直至四周只剩清冷的月光。下马休息,我狂笑了起来。当书生把十三把锁全部砍断,会发现箱里空空如也!


自从与大师兄战后,我有了疑惑,便违背了和吾师的约定,提前打开了铁箱。我本以为每首名诗会有六代注解,但实际上,每首的注解都不长,而且是各自注解。前代考据完的诗,纵然有错,后代为示尊敬,便不再加注,所谓的权威版本,不过是一人之言罢。我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吾师说没有好诗再值得考据了。只怕是他想考据也不敢考据了。


所谓的秘密,只是聚拢人心的方式,每个剑派其实都有一些可供集体讨论的秘密,以防止徒众觉得生活无聊而脱离组织。天下觊觎了二百年的秘密,真相不过如此。


我一路将所谓的原版诗熟记于心,看一册便烧一册。今日这场《将进酒》之战,更是彻底抹灭了我对本派的信心,经年日久,诗人的形象早变成人们最希望的形象,诗句也经过编辑者多次删改。原版无从查证,或许根本不需要执着原版……


吾师坐化前,希望我将《天诗注》传承下去。但同门的污蔑却成了预言,我最终背叛了师门。吾爱吾师,吾更爱真理。穷究原诗、驱逐异文,于文化未必是好事,在尊重基本框架的基础上,各式各样的时代注解并存,远好过唯一的答案,这也诗国古今屡次兴亡,文明却能传承千年的终极秘密。


想到此处,我豁然开悟,从怀里摸出那本空白小札子扔掉。我不会再南下,我将在高山隐居,俯视诗国再一次的兴亡。我会带着本派最伟大也最无用的智慧,在即将降临的废土上永远消失。

(全文完)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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